邊緣空間

高中的時候，班上女生喜歡交換漫畫，其中有一部描寫幾個日本女孩住在歐洲風味的小屋裡，一起上學、生活。那是個不知名的漫畫，同時實際又浪漫的生活方式，烙印在腦海深處，不自覺的一直搜尋，是否真有可能過那樣的生活。現在年紀已大，猛低頭一看，自己的生活竟也是浪漫與實際交疊。浪漫不是因為過著幻想生活，而是曾以為的異國浪漫，不過是另一個文化的現實。我在美國住一陣子了，雖然美國文化稱不是浪漫幻想風格的代表，但是在台灣不實際的細節，在這裡是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

上個禮拜，是我住美國那麼多年以來，第一次興起買花回家的念頭。美國的超市到處都有賣香草及花朵的小盆栽，我挑的錫盆珊瑚橘色玫瑰，只有一朵盛開，其他還有七個含苞待放的圓球。沒兩天，他們就一個接一個的綻開，香氣微弱，卻每天都能呼喚我抱起他們，用手指戳戳微潤的黑土，用嘴唇觸吻他們的花瓣和葉子。他們的刺細細小小，還沒有家裡的仙人掌兇狠，因此抱在懷裡像抱著小狐狸，雖有尖牙與野性，卻這麼柔軟可愛。

同一天，我也第一次擁有手工刺繡的枕頭。那是淺灰色的棉麻布正方形抱枕，中間有一圈像是俯視北極圈地圖的草地，草地中好幾隻狐狸探頭探腦，露出尾巴。來自波特蘭的Coral & Tusk品牌（珊瑚與獠牙）已經定位在一系列的海洋生物及森林動物角色中，有時處於自然環境、有時動作滑稽，縫線扭來扭去，填充有點兒凹凸不平，相當有手工感，令人愛不釋手。在台灣長大的過程，是脫離手工刺繡這種傳統織品的過程。但是到美國，同樣看著有點過時的手工織品，倒也感受另一種傳統文化餘溫，令人想起美國媽媽包著頭髮，乘坐蓬車搖搖晃晃橫跨美國，還要幫助農務，生火烤玉米麵包的樣子。我在家裡開心的拿起抱枕，坐上床，心想美國還有多少人家，床上棉被是拼布棉被（quilt）呢？不論是刺繡的外觀，還是文化精神，都有點老舊的陳腐味，又帶有異國闢壤的新鮮感。在現代生活裡使用手工刺繡品，早已是精緻的奢侈了。

但最奢侈的無盡寶藏，應該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人人耳得知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廣闊天色及風聲。從早到晚，多雲的清晨、初露的陽光，蔚藍而清爽的天空、變化萬千的漸層黃昏，還有遲遲不肯黯淡的夜晚，以及星星清晰可見的黑夜，二十四小時都在輪地精采的演出。這天不管是疲憊的早晨或鬱悶的傍晚，總有天候陪伴，即使心境窄了，也無時無刻可以觸擊天空的恩寵。不管住在哪裡，我的書桌總是向著窗戶，曾經有扇窗戶的風景是遠方的山際線，每天晚上都會看到紫色的天空比黑色的山林還亮。有一扇則望向有大馬路與鐵軌，背後有樹林、還有太平洋一角，但是窗戶是無聊的工業時代鐵窗。之後的住處則是傳統的維多利亞木造公寓，窗戶是會漏風的木框玻璃窗，在市區之中沒有廣大的天際線，反倒是常聽見鄰居的琴聲或半夜派對的哄鬧聲。

許多以為是異國浪漫的文化，當時若認真一想也只覺難以理解，例如洋人為什麼都喜歡在家裡喝葡萄酒？這麼有錢，這麼有閑情逸致？或為什麼喜歡在店裡買鮮花回家？花這麼多錢在毫無實際功用的事情上？為什麼桌子、沙發、廚房都要一堆不同大小不同功用的布飾？雖說入境隨俗，如果難以理解，倒也不會馬上學著做。日子久了，會耳濡目染，見怪不怪。日子久了，會猜想會推測，會被別人拉去嘗試一下。原來花瓣也可入菜呢！原來一杯白酒還真為菜色提味呢！原來不論是酒還是食材來源，都是人們關心的地緣關係呢！長久下來，有一天突然興致來了如法炮製，這才發現自己心態不知哪時已經轉變了，不再覺得那是「他們」的文化，而是我也可以自由進出、自由採納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