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邊緣空間
曾幾何時,舉杯一定要等到夜晚的邏輯,我開始想不透。
黑夜陪襯、暗燈引領、等待大半天的那刻「終於」,這些畫面頗為單調無趣。
陽光透過玻璃杯,透過水果、香料、榖物一起努力換來的珍貴液體,投射半透明的水晶色彩,搖曳生姿氣味飄遊的景象,我覺得美多了。清新又吸引人,讓你更靠近杯中物的本質,讓你用不同的方式看待時間。
也許是因為,我想透過飲酒得到的東西,不太一樣。要到夜晚才能喝的這段等待,要到夜晚才能鬆弛的額度,要到夜晚才能做的某種躲藏,似乎都有點違背喝酒的美德。為什麼我一定要等。為什麼我有需要那麼鬆弛。為什麼我應該掩飾。喝酒之所以美德,在於他不必歉疚、他不是放縱或罪惡的主使、他不想成為逃避的藉口。
我眼中的酒,是位溫文莊重的紳士與身邊一隻飛來飛去的精靈。他有分寸,自知,有禮,等待疆界模糊時的呵呵一笑。他不需要寄人之下,他總是能夠掌握,他不被控制,他不強加。他尊敬,他享受,心思靈活,他的幽默含蓄。
這樣的夥伴,為什麼要在嚴格的紀律下才能與他交遊?為什麼只能存在於大起與大落,緊繃與放縱?
他來自於陽光與成長的本質,使他就像陽光與成長一樣,少量多餐何妨?排排站來微笑握手的各種酒類,最讓我神清氣爽的就是認識他們背後的貢獻者:什麼樣葡萄釀成的酒?什麼草藥浸出的酒?什麼花果釀出的氣味?什麼榖物養出的特色?什麼新鮮的食材引發的新酒種?
這種神清氣爽不是與早晨的陽光相得益彰嗎。
出國後我才學到,國外不但有早午餐,早午餐中,酒也佔有一席之地。香檳杯中橙色的透亮液體,映著晨露小花,伴著法式土司或Croque Monsieur,他的存在理由毫無解釋的必要,他的存在也夠清澈簡單:只不過是早餐常客柳橙汁,加上半杯的香檳。這就足以輕巧的將酒精無害的帶上營養餐桌。
我們不會週間吃早午餐也不會在出門上班前來杯Mimosa。我們不願白天飲酒,通常我們是不願他打斷自己行進中的步調。
這跟飲食文化的來源已經有點距離,是文明化秩序化的結果,通常我們是擔心他引發的後果。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會一年54個星期都想喝酒。白天喝酒是有所掌握的表現,在他對你這一天或這個時刻有助益的時候,才去做他。
第一次帶酒去辦公室,是為了分享某種特別的冬季限定口味,在辦公室氣氛比較輕鬆的日子拿出來邀大家午餐喝。老闆微微一笑敬謝不敏。我秉著merry-making的精神呵呵呵的將他融入平凡的午餐,然後也平凡的吃飽回去工作。原本覺得做了件好事,但過了一會,竟覺咦,好像對我真的有點影響!便將工作模式從回信變成找資料及打文章草稿。拒絕把這當做實驗失敗!
這是沒有起伏步調的一天。午餐前坐在電腦前回email,午餐走到一旁隔間會議室吃便當,午餐完又回到電腦前寫email。第二次帶酒去辦公室是和討論陷入瓶頸的朋友在可樂裡頭加入微小的一點調酒成分。第三次帶酒去辦公室是在週六加班的日子,大家是不是都喜歡週末加班?加班喝酒可能比較有用,上班喝酒我還是先跳過。酒的溫文:不控制,不強加。
但他的玩性反而可以襯托白天的創造力。咖啡因是公認的繆思呼叫器,但酒精在於創造也有一席之地。這麼歷史悠久橫跨全球的飲食祖宗,走過的人文風景比咖啡多更多,到現代卻只落得敗事亂世的封位,只有葡萄酒登入品味風格大殿,愈趨光明社會地位,其他酒類還要與敗壞的古倫敦、脫節的健康概念、花俏的雕蟲小技等印象抗戰。
我其實覺得映上陽光的酒精讓人更有想像力,夜晚的酒精像是一種收斂或沈澱,即使是在外放,結局也是個黎明前的收。相較之下白日的酒精是個階段,他的收不是放的對比,他不會「矮由,要結束了喔」,而是自然的大口呼吸完之後自然的停頓,然後你就轉去另一個階段或另一件事情。
因此,這種放沒有太多負擔,只要功課表留些時間做這種放就可以了,跳進另一種腦波狀態找尋靈感。被鬆綁的思緒像是小鳥飛散。平常不確定是否存在的詞語、情緒和意志浮上檯面,不一定清晰但難得一見,看你來不來得及捕捉,看你有沒有辦法讓他留下呈現。用酒精來幫忙寫作,需要一些練習,值得練練看。
關於酒精的文字和書籍,更帶著多層次的風采:個人特色,對生活文化的觀察樂趣,造反意味的無厘頭,餘韻無窮的幽默。關於酒精文化的書,雖不致琳琅滿目,但總令人傾心,Kingsley Amis的Everyday Drinking、Iain Gately的Drink: A Cultural History of Alcohol、Gary Ragan的Joy of Mixology,讓我沈醉於紙上的酒精世界。驚訝Kingsley說調酒的入門有強調閱讀,但確實要drink,「Reading must be accompanied with as much pocket and liver will allow」。
酒精與藝術創作之間的濃情蜜意,還有與日常作息的君子之交,似乎被當代人遺忘許久。如果能夠想起來,讓他走出來的話,也許會讓我們很多人尋得那個清醒寬闊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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